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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歲的老阿嬤進醫院了。

 

約莫半個月前,老阿嬤午覺剛睡醒,照例開了門走到騎樓下想找隔壁的漢堡阿姨聊天。漢堡阿姨的鐵門是拉上的,老阿嬤不知想些什麼,也許想再走遠一點去找機車行老闆娘,或是想走回家,卻一個重心不穩突然往前傾倒,整個右前額重重的往磚石地磕去。平常日的下午騎樓安安靜靜,學生還未放學也沒有行人走過,沒人看見老阿嬤跌倒,於是老阿嬤自己站了起來,走回家拿了紙巾壓著額頭試圖止血,再抹上好幾層小護士,也許還貼了OK繃吧。過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咦?怎麼還在流血?而且想必是流很多,於是自己打了電話給大姑,大姑通知在阿嬤家附近工作的小姑丈去探探,小姑丈一看不得了,趕緊把老阿嬤送到鄰近的和平醫院急診室,就這樣進了醫院持續治療至今。


本來說是除了右眼上方的傷口縫了幾針,腦內輕微出血需要觀察之外,其他生理狀況都還算正常,沒有骨折外傷意識也很清楚,等出血自行吸收後約一週即可出院。兩週前打了電話給在醫院的阿嬤,她還能清楚的告訴我事情發生的經過,只是反應比平常遲緩。隔了兩天,說阿嬤腿部無力需要攙扶,準備請看護。再隔了一週,說阿嬤狀況時好時壞,說話變得吃力,但出血已控制。半個月後,阿嬤還是沒出院,卻發生右眼失明、不能言語、及心室腫大等徵狀。不是只是跌了一跤撞到頭,怎麼情況會變這樣?

 

強忍著不讓心思飄到阿嬤身上,努力的以平常心過日子,但獨處的時候還是忍不住上網查機票,幾次衝動的想按下購買鍵卻又得理智的把手收回,把淚擦乾。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就有些微的預感,情況將不會只是跌倒那麼簡單。用了八十幾年的身軀,就像住了八十幾年的房子,出現了一道裂痕才發現蟲蟻早已將主要支幹咬蝕殆盡,就算裂痕彌補了,也補不回千瘡百孔的結構體。年輕人出血很容易止住或被身體吸收,不然開個刀清理一下幾天後又是一條活龍。老化的身體失去了再生功能,一旦體內出血就只得自求多福。想必是血塊壓到了神經或什麼的,腦裡面掌控動作的機制才會被一個個收回老天爺的手裡... 

 

我總跟人家說我是阿嬤帶大的。雖然這句話對我父母很不公平,畢竟成長過程中他們也從未缺席過,但論起相處的時間還是跟阿嬤居多。成長的記憶裡父母一直很忙,忙著事業,忙著賺錢,忙著興趣,忙著休息,忙著教導三個孩子的課業。不是說父母沒有花時間陪伴我們,相反的小時候我們一家子常常一起去爬山,一起上街,一起出去吃飯,一起逛博物館,這些都有幼年的照片為證。也許青春期之後才漸漸疏遠的吧,我想,但那也不全是他們的問題,畢竟誰也不想招惹難搞的青少年。還好我們家孩子都還算乖,書念的有好有壞但至少都進了不錯的學校科系,道德品行也還算堂堂正正。

 

阿嬤是家庭主婦,回到家就看得到她,跟我們相處的時間當然比父母多。但成長過程中父母對我們的關心照顧絕對沒有比阿嬤少。母親曾經很辛苦也很認真的每天中午送熱騰騰的便當到學校給我,每晚不辭辛勞不畏風雨的騎車來把留校自習的我接回家;父親望女成鳳,總是不吝惜的傳授他的本事或贈與昂貴器材給我,甚至在升大一前帶我去歐洲開拓我第一次對世界之大的視野。記得大一點的我總喜歡在睡前窩在母親的懷裡跟她訴說自己的心事或身邊發生的事,每次父親回家吃過飯我總喜歡倚在他身旁聽他說道講古,跟他一起把玩最新的科技產品;但這些時間都是斷斷續續、甜甜淡淡的,感覺像是即將上癮就被戒斷,回想起來仍徒留遺憾。

 

但記憶裡阿嬤刻下的就深刻很多,深刻到長大後竟不知不覺得跟著阿嬤的步伐在走。


阿嬤從七八歲就「嫁」來我們家,是俗稱的童養媳。阿祖有十三個孩子,阿公排行第八。阿嬤自從來我們家後就得做所有媳婦都該做的事,包括為一大家子人煮飯、洗衣、打掃、下田、餵養牲畜... 等等。一個小小的八歲孩子哪懂得怎麼做,於是從小被阿祖管教打罵是必然的,一路下來卻也學上了不少家庭主婦的技能。幸運的是,阿祖讓阿嬤上學,在當時日治時代的國民學校念到小學畢業,培養了阿嬤日語口語及字彙能力(不過當時學的現今都成老式日文,只有那年代的老人家才聽的懂了);五十幾歲阿公過世後,阿嬤才邊看電視或報紙邊自學讀寫中文字。


阿嬤的記性很好,腦筋也轉的很快,完全源自於年輕時在窮苦中掙扎度日的經驗累積。年輕時因阿公的工作跟著搬來台北,阿公的公務員薪水不足以養活五個嗷嗷待哺的小孩,阿嬤就去幫人洗衣洗碗打雜帶孩子的貼補家用,真的繳不出學費就硬著頭皮跟人借錢;後來阿公買了台縫紉機給她,就跟人學作衣服賺補外快,在東攢西湊之中把五個孩子拉拔至專科甚至碩士畢業。窮苦的日子訓練出阿嬤節儉惜物的個性,每個掉落的小螺絲釘小紐扣或是用過的瓶罐紙袋鐵絲鉤環等等都會被她小心翼翼的收藏起來,當生活中有需要某些零件時就自己DYI製作,所以屋頂漏水了就用燒黑的舊鍋綁在天花板接水,廚房用具的吊環就用長鐵絲折彎吊在牆上,別人不要的破裂塑膠箱拿來種花,冰淇淋盒底部鑽幾個洞就可以拿來澆花,幾片木板釘一釘上個漆就成小矮凳,穿破的衣褲拆掉再接一接又是一件新衣,棉被裡破掉的棉絮撕一撕再加個自製碎花外罩就成一個抱枕,牛仔褲管車縫一下放在廚房浴室當腳踏墊...


我常常覺得,如果阿嬤有機會念書,應該可以拿個碩博士沒問題,而且還是理工科系的。


由於從小耳濡目染及被深植的觀念,阿嬤很執著於敬天祭祖的規矩。阿公過世後家裡安了菩薩跟祖先牌位,阿嬤從此固定早晚上香奉茶從無懈怠,即使出遠門也會叮囑家中孩子要記得拜拜。上香前泡的茶一定要用新煮的滾水及新泡的茶葉,有供奉的祭品也得用從未開封過或沾食過的新品,比方說一袋新買的蘋果要是不小心吃了一顆就會被阿嬤罵到臭頭,那袋蘋果也得捨棄不用。逢年過節或阿祖跟阿公的忌日阿嬤從來不會錯過,早年祭拜一定準備豐盛的大魚大肉滿漢全席還得先煮過才上供桌,年紀大了菜色少了卻仍堅持基本的煮過的豬雞魚肉。阿嬤常說,只要她還能煮,就絕對不會虧待祖先。菩薩祖先也很上道,默默的庇佑阿嬤平安健康,幾年來只因為生蛇皮那次而進過醫院,八十七歲了還能在過年時為一大家子準備一桌豐盛的年菜,每天早上還能自己拿著雨傘拐杖在植物園裡走上一圈。


住了家裡三十幾年,年輕時工作又是一年換十二個老闆,在家的時間多了,跟阿嬤的互動也變得頻繁。阿嬤雖有傳統女性的美德,卻也有個剛強的個性,祖孫之間在隔代觀念差異及朝夕相處下當然也曾發生很多摩擦及過節,尤其當阿嬤不斷叨念自己某些行為的時候,要脾氣不上來不回個嘴也難。但大多時候我很享受跟阿嬤的相處時光,尤其生活中遇上小疙瘩或心情不順時,就會覺得有個家可回,家裡一直都會有個阿嬤在,真好!即使後來在外租屋,也很習慣沒事就回家,常常吃完了晚飯還捨不得離開。五年前我遠嫁美國,最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形同獨居的阿嬤,於是開始每個禮拜定時跟阿嬤打電話。什麼相夫教子的不順遂,家庭主婦的難過困擾,全在阿嬤的電話裡恣意的傾吐。不管事件的是非對錯,阿嬤絕不會劈頭就數落誰的不是,也不會教誰該怎麼做,只是用傳統的觀念告訴我身為(女)人該盡的本分,或是跟我說幾個身邊類似的小故事。在閒聊之間我的怒氣得以解放,我的怨氣得以舒緩,掛了電話我得以靜靜思索阿嬤話中的意涵,轉而生智慧化解生命中難解的小結。雖然有些事情不是阿嬤那個年代的人可以懂的,但大部份的經驗分享卻是難能可貴又一生受用的生活寶典。


一生受用的當然還包括死纏爛打的向阿嬤學來的家鄉美味及烹調方式。

 

長期與老人一起經歷人體老化的過程,我暗自祈禱自己上輩子積夠福報,這輩子可以活到七十五歲就好;在生理機能都還健全的時候,平靜的在睡夢中走回老天爺的懷抱。每當阿嬤身處病痛的時候,我也會暗自向菩薩祈禱,不是希求阿嬤早日康復長命百歲,而是請求菩薩別讓阿嬤在回去前受任何苦痛折磨,早點幫她清還前債,早日平靜安詳的帶走她,即使我會非常、非常的不捨。阿嬤的宿命及個性讓她從小就一直在服侍別人,從服侍一大家子到這家子的孩子到他們的孫子甚至到曾孫,只要有人回家她就開始忙碌,只要有人有需要她就會把你當小孩般的照顧,但自己卻始終不願被人服侍。或許這是一輩子身為家庭主婦的她唯一能做的,也或許這是她唯一實踐生命意義的方式,但服侍了八十年應該夠了吧!阿嬤前世到底欠了我們家多少?有必要這樣辛苦的還?難道沒有一個祖先擁有悲天憫人的寬大胸懷,願意為阿嬤抹去過去恩仇,為她減少這一世的折磨?

 

感謝表弟,讓我有機會跟阿嬤視訊。阿嬤看起來比年初時衰老許多,氣色還好,反應卻慢多了。不太能說話的她只能用單字虛弱的回答我,我強顏歡笑的自說自話不到三分鐘,姑姑就說阿嬤累了。掛完電話,我忍不住衝去浴室掩面而泣。天知道我多想回家!只是,肚子裡有個六個月大的孩子,什麼孕婦禁忌這時不信也得信,衝動的結果只會讓忙亂的家人多為我一個人擔心,只能靜心等待阿嬤出院的日子再安排回台日期。每天每天我都在期待姑姑捎來的新進展,每天每天也都在害怕接到突發的壞消息。這時的我真不知該跟菩薩祈求什麼了...

 

這些年來當家庭主婦的日子讓我嘗試了很多以前年輕時不曾或很少做過的事,包括在端午節包粽子,及用縫紉機試著改褲管。從小受到阿嬤的耳濡目染,我漸漸發現自己正在走著阿嬤一直在走的路。我始終認為自己不是個當家庭主婦的料,但心裡深耕的信仰卻是很阿嬤的那一套:我希望孩子將來長大時能很驕傲的跟朋友說,我想念我媽某道菜的味道,就像我想念阿嬤的炒米粉跟糯米飯一樣;我希望我在孩子心目中的印象是個溫暖舒服的港灣,在孩子受挫或失意的時候媽媽都會在整潔舒適的家裡迎接他,就像阿嬤總是在家一樣;我希望我能為孩子解答各種疑惑,解決各種困難,滿足各種需求,就像阿嬤親手幫我修改褲管,幫我的背包車上拉鍊,在我渴望一隻大型絨毛玩具的時候送我一隻毛毛狗,在我月經來痛到不行的時候幫我熬煮薑湯...

 

謝謝阿嬤,在日常生活的實踐中讓我學會了很多事,以身教教導我適切的人情應對,以經驗授與我用傳統美德及價值觀持家的方法,以長年的領悟教我婚姻之道,以阿嬤的直覺教我育兒。我不知道這份孫子獨享的權利還可以使用多久,但我珍惜每一次與阿嬤的智慧交流。也許,從此以後就再也沒有了,但我還是要說,阿嬤,等我,請您趕快好起來,我還想再跟您說說話呢!


P1020343.JPG

↑ 正在幫我的背包車上拉鍊的阿嬤(~懾於2008年1月)

 

PS. 因為想把改短的褲管車縫的專業一點(以前都用手歪七扭八的慢慢縫),前幾天才請老公送了台勝家縫紉機給我。看樣子,我是沒機會跟阿嬤學車縫了...

(為什麼自己改褲管?因為這裡改一條褲子要收十二美金阿!)

 

延伸閱讀:老奶奶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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